无锡欢喜巷记忆

2022-08-01 19:02:21



带褶皱的古老小巷


我于1944年阴历12月初9出生在无锡欢喜巷。


小巷东连新生路,西接中山路,全长不足百米,清光绪七年(1881)的无锡金匮地图上就有欢喜巷记载。欢喜巷的建设是从东西二头开始的,在中间合拢时出现尴尬,东巷与西巷中心线错位相差约十几米,于是出现两个相连的九十度急转弯,犹如“褶皱”,夜行人到此必定心跳加速。我家位于的“褶皱”的西面,巷子的南侧。欢喜巷门牌号自东向西排列,儿时记得我家是17号,待我长大后改为26号。我家正门对面是“辟疆园”,一派士大夫风格。西斜对面“美丽花园”,典型的乡村农户风情,巷东面北侧有一座“金鱼园”,这些都是儿时最喜欢去玩的地方。


欢喜巷向东延伸是东河头巷和五箭河,向西延伸是学前街和束带河,直至西水关。从老地图分析推断,欢喜巷前身是五箭河的西段,随着城镇的发展,西段被填平,原来的船只改走六箭河(斜桥河)了。无锡在太平天国战乱期间遭受重创,战后百姓返回时,大多已经沦为贫民,多年休养生息后渐渐繁荣起来,直河上开始建桥命名“欢喜桥”。


我曾祖父顾叶舟(1863-1926)早年在北门外江阴巷白手起家创业,经营棉花、纱和布,来往于江阴和常阴沙。事业有成后租居书院弄,便于子孙上学念书。曾祖父一生节俭创业,不让置办家产,临终前将全部资产投入与好友唐保谦一起创办的庆丰纱厂,遗嘱吩咐:待孙子顾士朴成年后再买地建房,1929年这一遗嘱在欢喜巷实现了。

 辟疆园



“辟疆园”位于褶皱西面北侧,平时大门紧闭,门框上方是一块整石条,阴刻三个大字。大门有时也会虚掩,我们小孩会推门拥入玩耍。园内有假山、池塘、小桥、亭台楼阁,犹如小寄畅园。进门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的一块怪石,上面布满水晶般的颗粒,凑近仔细看时会产生梦幻。我对它会有冰糖的错觉,乘人不备会用舌头舔一下。园里面住着一位南下老干部,和蔼可亲,对我们小孩很慈祥。他家有一个小女孩,刚进城很内向,害羞而躲起来。假山上有个亭子,里面住着二位警卫员,北方小伙对我们这些邻居小访客并不警惕,倒是很兴奋,似乎很想和我们小孩一起玩。辟疆园内有池塘,上架一座三曲桥,桥身是数块约三米长的整体花岗岩石条搭起的,池内有泉眼数处,水质清澈,养有金鱼。我们小孩常趴在栏杆上向下看,有的是寻找金鱼,是大个头的;我则更注意寻找泉水眼,时隐时现不止一个。1958年辟疆园内,曾经用水泵连续抽水,即使池塘被抽干了,几个小时后池水又会恢复,令人称奇。在那个疯狂年代,辟疆园随同其它有价值的一起受难了,惋惜的是那泉那鱼,涌动的泉眼和在旁游弋的金鱼一样是灵动的生命。

欢喜巷辟疆园建于1927年,是顾氏后人顾康伯不忍先祖顾辟疆园之遗迹湮没,故追踪高风,以启后人。此园叠石为山,凿池引水,又建亭台榭阁,颇得幽居之乐,引起了社会人士的盛赞。唐文治为之书写了《顾辟疆园记》,吴稚晖篆书了“辟疆园”匾。园主顾康伯是无锡人,系三国顾雍世系,先祖在明末迁锡,他是顾氏迁锡九世孙、顾维贤之长子。顾维贤,字干臣,四品封职侯选同知。顾康伯早岁从名师习举子学有成,后弃儒从贾,经营实业,尝经理太仓济泰纱厂,复于锡邑创办质库(典当),以调济社会经济。生平急公好义,热心地方公益,如赈灾患、恤孤寡等,曾资助积善会办粥厂。他性僻静、隐廛肆,热爱山水花木彝器书画,故在城中欢喜巷祖居大兴土木,剔废基,筑精舍,疏泉凿石,种竹养花,建造了顾辟疆园,成为无锡城中心的名胜园林。


在民国二十二年(1933)续修的《顾氏大统家谱》(惇叙堂)中,有顾家的祖先有详细记载,也是系三国顾雍世系。由此得知:我们家与辟疆园主是相隔较远的同族,数百年后在欢喜巷重新聚首。

 “美丽花园”


“美丽花园”没有大门,门框上方挂了一块白铁皮,歪歪扭扭写了美丽花园四个红漆大字,主人是花农“阿锡”,姓卢,是常熟人,一口浓重的常熟口音。与隔壁辟疆园相比,这儿完全不设防,可以全天候自由出入,所以几乎每天都去玩耍。,实际上是一个自己挖的深水坑,边上架起一个杠杆,使用最原始的取水方法。不远还有一个粪坑,这些都是养花必备的。在最北墙壁处有一个玻璃小温室,冬天进去别有滋味。


阿锡与我们家很熟悉,饮用水都是到我们家的深井中取,顺便帮我们家种的花卉修剪。阿锡腰间挂了一块玉,我喜欢摸着玩,他说这是他的护身符,一次作业时,他被一颗倒下的大树砸中了,幸亏这块玉才没有伤得太重。阿锡有吸鼻烟的嗜好,先是把鼻烟粉小心倒在他那块宝贝白玉上,然后用手指蘸上部分,按在鼻孔后使劲一吸,分二到三次完成,接着就会连打几个喷嚏,显出过把瘾的舒坦。


美丽花园西面墙壁是由大块黄石砌筑而成,整个墙面被一颗古藤覆盖,高约三米,长度超过十米。冬天叶子落尽,连绵褶皱的枝干一览无余,美妙的曲线尽收眼底,那么粗的藤科枝干在无锡少见。独自站在它面前,会有一股强烈的历史沧桑感,猜想这棵古老的藤蔓是欢喜巷最古老的生命。1958年,辟疆园和美丽花园瞬间被荡平,盖满了普通安置房。直河被填平拓宽的中山路,部分居民被安置到此地。其中有一位叫张玉英的音乐老师,是二女中的班主任,才华出众有一副民歌好嗓子,人很直爽,,至今她的学生们还记得她。


 “金鱼园”


 欢喜巷东段北侧有一姓祝人家,内有漂亮的“金鱼园”。院内西墙下有两排大盆景,方寸盆内浓缩了大千世界,小孩特别凑近观看,把它想象成小人国可以进去玩耍。花园中间有几十只大金鱼缸露天摆放,约有七、八排,每排有五、六个特大金鱼缸,大半埋在地下,露出地面约二十公分。一位老者给我们解释,冬天大缸可以吸收地下热而不结冰。夏天鱼缸上面盖着竹帘子,不同缸里养不同的品种,大的有十几公分长,小的也有七八公分。据说金鱼是远离尘世的和尚、道士将鲫鱼杂交改良而成的。联想到离这儿不远的南禅寺和北禅寺,可能是那些寺院主人的非凡智力、毅力和执着才将普通鲫鱼造化极致成如此这般尤物。


西面巷口有一高姓中年男子也养金鱼,每天叼着香烟肩扛一根长竹网兜自东归来,网兜里面盛有约一、二斤的“红虫”。人们背后说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,我倒觉得一个人能够专心致志做一件事,也是蛮美好的。人玩到极致会成精,在“严新”现象盛行的那个年代,,获得的报酬中有纯金小佛像,一时名声鹊起,收了徒弟无数,看来高姓男子最终羽化成“金鱼精”了。


 左右邻居


东隔壁高家大院门口简易房里住有一位“高山妈”,经营黄包车小店,约有十几辆车。高山妈与我们讲话时很斯文,无锡口音慢声慢气;但是对那些黄包车夫则是很严厉,用地道的苏北话大声训斥。现在每次接触到田汉的“骆驼祥子”书或话剧,我不由得想起隔壁这位“高山妈”。


西边邻居有一位“阿金”,经营石灰营生。我喜欢观看阿金的操作:从欢喜桥码头挑来生石灰摊放在地,中间低洼外圈高出约二十几公分,往里添加水前反复叫我离远点。生石灰遇到水立即冒泡发热升腾起白烟,伴随着劈裂啪啦的响声和我不反感的刺鼻气味。当一切恢复平静后,我会用一根木棍去戳石灰池底部,没有反应完的生石灰又会冒泡起来,很开心。接着有人把稻草纸粕撕碎后丢入石灰池内,然后穿上胶鞋到里面踩踏,稻草纤维均匀分散到石灰浆里边,无锡人叫它“纸筋”,用它抹墙壁不会开裂。


东段南侧有一祝姓人家,时期居委会在那里办起食堂,整条欢喜巷的炉灶一律拆除,铁锅砸碎炼铁。到吃饭时间每家拿了大锅小盆来到祝家,走过一条窄长黑暗过道来到食堂排队打饭菜。开始大家都很新鲜,不久就苦不堪言,维持没多久还是各回各家做饭。


 “高知楼”


1956年政府在欢喜巷东端巷口北侧新造“高知”宿舍小楼,门牌号是一号半1-1/2。这是一栋二层小洋楼,楼下住二位中医,楼上住二位西医。其中妇产科医生汤永熙是上海人,是圣约翰大学医学院高材生,1941年底,他在无锡普仁医院毕业实习结束后回校分配;恰逢珍珠港事件爆发,美国对日宣战,上海圣约翰大学连同遭殃,分配终止,无奈返锡就职普仁医院。1948年汤永熙倾其所囊凑钱与孙保垣,潘孺孙,彭端寿和钱元藻五位著名医生合作在七尺场创办仁济医院。1953年仁济医院成为申新、庆丰、丽新和振新四大纱厂的劳保医院,改名为联合工人医院,公私合营后成为第五人民医院。汤永熙夫人赵恩美,担任仁济医院护士长,育三子:天锡、天曙、天成。汤永熙夫妇一度租住欢喜巷我家,长子汤天锡1944年出生,为他接生的是我好姑婆钱保真,而准妇产科医生汤永熙甘愿当下手。汤天锡很早就定居美国休斯顿,近期经常与我通过电邮讨论欢喜巷往事。他与我三姐顾敏同岁,同在圣公会开办的“圣婴小学”上学,主的大爱渗透到这些孩童心中,如今圣婴小学校友会经常举行,汤天锡每次都会不远万里回来聚会。


 姨夫高昌运


东隔壁高家大院深处又有一扇大门,是高昌运家,我母亲钱蔚若(钱保华之女)的堂妹钱冰若(钱保稚之女)嫁给高昌运,育一女:高怡,三子:大锺、大方、大千。高昌运出身书香门第,是“无锡城中高氏”高攀龙长兄高附凤三子高世名支脉19世孙,北京大学毕业后留学英国,任无锡中学(三中)校长,后任教于江苏师范学院(苏州大学)。高昌运父亲高映川光绪年间为官,主管粮务、水利等事务。甲午战争后弃官返锡,投身务实救国运动。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,受女婿钱孙卿(基厚)影响积极参政,。在张謇“苏人治苏”口号下,任无锡自治促进会主席。受挚友薛南溟邀请,高映川长期担任丝茧同业公会要职。


1595年,先祖8世高攀龙返锡,与顾宪成一起修复东林书院。1612年顾宪成去世,高攀龙专任讲席,世称“顾高”。作为为东林党领袖,,1926年3月14日深夜,高攀龙急写《遗哀》和《别友柬》置于桌上,凌晨赴后园,效屈原之志投池以终,享年65岁。1660年,高攀龙侄儿高世泰在投水捐躯池上茸屋三楹,名曰:“止水祠”,成为祭祀高攀龙专祠。高昌运缅怀先祖,1953年发起修缮“止水祠”,获得郭沫若题词“高子止水”。,如今人们缅怀他,把他和相隔三百多年的先祖高攀龙联系在一起。


此图为编者写欢喜龙虾时手机拍的欢喜巷


最后站在欢喜巷那覆盖巨大古藤的黄石墙面前,我已经人到中年,仍旧会产生儿时的遐想:到底是黄石墙哺育并支撑着古藤,还是古藤抱紧更古老的黄石墙不让它倒塌。


(作者写于2016年1月2日,此文有删节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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